發(fā)第一個月實習工資那天,恰好看他發(fā)朋友圈:“好累,好難。”我看著心疼,評論了句“沒錢了跟姐說!蔽艺f這話的時候口氣像極了在大城市打拼終于出人頭地、光宗耀祖的人生贏家,然而事實上,這也是我第一次月末不用開口向家里要生活費。
因為那年我第一次跟班里的搗蛋鬼們學會了用“他媽的”罵人,就用在了他媽身上。我媽可能是當時根本沒心思聽我在說什么,也或許覺得那個出了軌的女人該罵,當我說出這個詞的時候,她沒阻止我。
那天晚上我家睡得都很早,而后便聽到爺爺用力地敲門,大聲喊我爸的乳名,惹的鄰居家好事的狗們一通狂吠。我爸聞聲起床去開門,跟我爺爺在門口小聲地商量了些什么,接著便回屋叫起來我媽,低聲說了幾句,又到我房間說:“你叔家有點事,我們?nèi)タ纯。”他們便裹著大衣匆匆走了?/div>
我心里一陣發(fā)慌,不知道二叔家里出了什么事,要在這大雪的深夜全家出動趕過去。況且叔人在上海打工,堂弟那晚也是奶奶在帶,只有嬸子一個人住在家里。
過了好久,我都已經(jīng)在擔憂中睡醒了一覺,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齊刷刷地回來了。他們坐在客廳里大聲議論著,盤算著,點著了一根又一根的煙,煙味都飄到了我房間。
“現(xiàn)在就給建通打電話,讓他明早一早回來!蔽野中宰颖容^急躁,說起來不容置疑。
“他接了電話,今晚一晚上都睡不著覺,萬一想不開怎么辦。明早打電話!拔覌屧谡f話。
“出了這事,以后可讓建通怎么做人啊!蔽夷棠套詈笸蝗豢蘖似饋。
“行了,明早再說吧。小虎子還一個人在家。”我爸示意讓爺爺奶奶回家。
爺爺奶奶走后,我迷迷糊糊又聽到爸媽坐在客廳聊了好久。
第二天早上起來,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悄悄問了我媽昨晚發(fā)生了什么。
我媽也不遮掩,也不考慮到我還未成年,就直截了當?shù)馗艺f:“你嬸子把別的男人帶回家睡覺,讓我們給抓到了。你去上學不要跟村里其他同學亂說。”
“你不要跟小孩說這些!蔽野执驍嗔宋覌尅
在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家庭會議中,我還是還原了那天晚上事情的整個過程。
嬸子的初戀,是個不良青年,在他們熱戀期間因為沒錢就去偷了別人的摩托車,被抓住判了6年。對象出了這樣的事,在那個落后的小村莊,連嬸子都難以再找到一個好人家,盡管她那個時候出落的水靈漂亮。
“只要還有男人要我,我就嫁了!”嬸子在與她媽的爭吵中說了句氣話。
而后便有媒人牽線搭橋安排了她和我叔的相親,就安排在我家。我猶記得當時的嬸子膚白貌美,穿著好看的長大衣坐在我家沙發(fā)上,黑著臉,眼皮翻也不翻一下。我叔被我媽叫過來只看了她一眼就笑嘻嘻地點頭。我奶奶對嬸子的過往心存芥蒂不想答應,叔躺床上好幾天不起來非嬸子不娶。
嬸子大概從一開始就沒看上叔吧,不過至少婚后不久就懷孕生了堂弟,起碼看起來一家人其樂融融。
就在那個落滿雪花的冬天,嬸子的初戀刑滿釋放,便來找她一續(xù)前緣。恰好叔不在家,嬸子便把那個男人帶了回來。那個男人騎著摩托車路過鄰居家門口的時候,被鄰居看到,鄰居不顧天降大雪,懷揣著一顆熱心就跑到我奶奶家告訴了我的爺爺奶奶。
據(jù)說我爸和我爺爺合起來把叔家的門踹開后,看到孤男寡女赤條條地躺在床上,場面十分尷尬,嬸子惱羞至及,抓起身邊的水果刀就要自殺。
那時候沒有相機,沒有智能手機,我奶奶怕日后離婚打官司沒證據(jù),急中生智,一把抓起了這對男女脫下來的衣服死活不撒手,于是他倆在這個靜悄悄的雪夜里,光著身子騎著摩托車灰溜溜地走了。
第二天叔便從上海趕了回來,那時候他已經(jīng)在上海租好了房子,準備一個星期后把嬸子和堂弟接到上海去。
忽然聽到這個消息,叔坐在從上海出發(fā)的大巴上,這一路是什么樣的心情我無從得知。他一到家就騎上我爸的摩托車去嬸子家打算問個清楚,由于情緒過于激動,他撞到了路邊的電線桿上,撞得頭破血流,在醫(yī)院躺了半個多月。
三
之后頻繁的家庭會議,從來不避諱我和堂弟。
我奶奶一氣之下甚至指著堂弟說:“你媽跟野男人跑了,你以后沒媽了!”
從沒想過一覺醒來就再也見不到媽,這對年幼的堂弟是怎樣的一種打擊,那片投射在他心里的陰影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。
家里的人,尤其是我奶奶,開始當著堂弟的面咒罵他的媽媽:懶惰,自私,不講道理。她跟著所謂的野男人跑了似乎就是個導火索,炸出了這么多年家里人對她所有的不滿。
叔酒后甚至一度拎起堂弟要去做基因檢測,來確認堂弟是不是他的親生兒子,嚇得堂弟哇哇的哭。
可是不管嬸子怎樣一無是處,起碼沒出這事之前她也像天下其他所有的母親一樣,對自己的孩子疼愛有加。
可是堂弟卻再也不敢表現(xiàn)出想見媽媽的想法。
嬸子走后的好幾個月,有一天下午爺爺逗堂弟,指著風吹過晃動的門簾,說:“小虎子,快看,你媽來了!”正在看電視的堂弟飛快地跳下床沖向了門外。
他的媽媽當然沒有來。
堂弟聳拉著腦袋失落地回來,反而成了家里茶余飯后的笑話,大家拿這件事開他的玩笑:“原來小虎子是想媽的呀!薄靶』⒆右宦犓麐寔磬驳镁透Z出來了!薄肮!”
說得仿佛堂弟想媽媽是件多么丟人的事一樣。
自那以后,堂弟大概也把想媽當成一件丟人的事了。
辦離婚手續(xù)那天,他媽拎了些糕點來看他。
“小虎子,你還認識我嗎?我是你媽呀!贝藭r一家人站在旁邊虎視眈眈。
“你不是我媽。”堂弟真的面對親媽來的時候,反而變得相當冷血,像在主持什么正義。
“我不是你媽,誰是你媽?”嬸子的臉色變得很難看。
“我媽跟著野男人跑了!碧玫苓B連后退不讓嬸子靠近他。
“你聽誰說的?”嬸子幾乎開始怒罵。
“我自己看到的,野男人騎著摩托車把我媽帶跑了。”那時候的小虎子,連野男人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,也沒有親自看到當晚的畫面。許是家里人在他面前頻繁地提起,不斷添油加醋地描繪,讓他誤以為自己真的見到了。
堂弟把嬸子氣得轉身走了,自此再也沒有回過頭,卻也因此得到了爺爺奶奶接連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月的夸獎。
堂弟這就開始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。
而叔繼續(xù)出外打工,每年過年回來一次,給堂弟帶很多的玩具和零食。
堂弟回避和他媽媽相關的所有信息,連在我家里看到他媽媽曾經(jīng)的照片,也要倔強地扭過頭去,似乎做錯事情的是他。
四
可是他心里是想要媽媽的。
多年后叔在外面帶回來了一個女人,據(jù)說是剛離的婚,還帶著個孩子。
堂弟一點都沒有排斥這個新媽媽,反而偷偷跟我說:“姐,你知道嗎?我現(xiàn)在也有媽媽了!”他跟我說這話的時候,眉飛色舞,眼里泛著星星點點的光。
嬸子走了那么多年,我還是第一次聽堂弟主動說出“媽媽”這個詞。
只是堂弟大概沒聽說過“有了后媽,就有了后爸!
一開始,堂弟也是真心拿這個后媽當親媽的,左一句媽右一句媽叫得很親熱。而我相信新嬸子也是拿堂弟當親兒子,把他接到叔組建的新家里。只是堂弟長期與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,養(yǎng)成了一些不好的生活習慣,比如賴床啊不愛干凈什么的,經(jīng)常挨罵挨打。
后媽說到底也是愛自己的親生女兒多一些,帶她去上舞蹈興趣班,給她買漂亮的花裙子。在兄妹倆發(fā)生矛盾的時候新嬸子永遠都站在自己女兒一邊,指責堂弟。
而叔,一向性格軟弱,好不容易又組成了一家,漸漸地也把他的天平滑向了老婆和女兒那邊,和嬸子一起指責打罵堂弟,在一家人面前毫不顧忌地表揚那個女兒,對堂弟惡語相加。
堂弟從新家里跑回老家,又被爺爺奶奶責怪好不容易有了家為什么就不能聽大人的話。
堂弟喏喏地講:“天冷我騎車凍手,想讓我媽給我買一雙新手套,她對我吼你怎么這么煩。”
只是他說得太輕了,大人們都沒聽見。
五
他離家出走的那天,惡狠狠地跟后媽吵了一架,還和叔對著打,據(jù)說家里的桌子椅子都打壞了。新嬸子大概也是氣得不行,給我媽打電話,恰好被我接了,她在電話里咬牙切齒地咒罵堂弟,順帶著問候我們姓王的全家,電話那頭的她像一個被吹得吱吱發(fā)抖的氣球,只要有個人輕輕一戳,迅速就爆炸。
堂弟失蹤的那幾天,奶奶終日食寢不思,以淚洗面,一會夢見堂弟想不開要跳河坐在河邊哭,一會擔心堂弟被人販子抓到煤窯里當黑工。而叔和新嬸子若無其事地帶著女兒過日子,也不再打電話問問堂弟的下落。
他再回來的時候,變得又黑又瘦,說是跟同學去工地搬了一陣子的磚,人家不要童工,又去飯店里刷盤子賺錢。
堂弟打工的地方和他的新家都在我們縣城,巴掌大的地方,卻再無來往。二叔偶爾到我家,我爸媽幾次提醒他別人的孩子再怎么也不如自己親生的,怎么忍心看自己的兒子日夜顛倒在飯店賺那點辛苦錢,二叔總是置若罔聞,像是從來沒有這個兒子似的。
堂弟似乎也就從這時開始變得內(nèi)向孤僻,即使偶爾放假回來,也總是一個人躲在房間里或者出去找朋友玩,那個教我玩滑板鼓勵我“人要做成事情就不能怕摔跤”的堂弟再也不見了。
年夜飯上他也和叔嬸坐的遠遠的,靠在爺爺奶奶旁邊埋著頭吃飯,不看叔嬸一眼。叔不合時宜地表揚女兒今年又得了獎狀,學芭蕾學得多么快,一家人其樂融融應和夸獎那個小女孩,只有堂弟繼續(xù)埋頭吃飯。
那個時候我覺得原本以為有了媽的堂弟,連爸都沒了。
今年過年我和堂弟在縣城的大街上,恰好遇到了他的親媽。那個女人最終也沒有和初戀走到一塊兒,另嫁給一個喪偶的工人,又生了一個兒子長得跟堂弟如出一轍,甚至聽好事的鄰居打聽說他現(xiàn)在的兒子叫二虎子。
那個女人走的時候堂弟也就4,5歲的樣子,現(xiàn)在他已經(jīng)長得有1米8了,唇邊冒出了淡淡的一層胡須。他倆誰也沒有認出來誰,骨肉至親就這么擦肩而過了。
我走在堂弟后面,看到了他的親媽,本能反應就拉住堂弟說:”剛才走你對面的是你媽啊!
他聽到后猛一回頭,看到那個女人略有些發(fā)福的背影,面無表情對我說了句:是就是唄。
“姐,我們回家吧,太冷我不想逛了!
堂弟突然對我說。
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發(fā),只是一直歪著頭看積雪覆蓋的麥田,看路邊掉光了葉子的枯木,看灰蒙蒙的天,卻始終不愿意看我。
同樣眼含熱淚的不只有他。
六
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,他們大張旗鼓地做了自認為正義的事,轟轟烈烈地來,待熱鬧過去又一哄而散,從來沒有誰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。甚至連當事人我的叔和嬸子多年后都若無其事地組建了新的家庭,開始新的生活。
而我的堂弟,卻永遠的失去了一個家。
時間:2017.12.25